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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席慕容 | 徐学

朝之花 朝花时文 2021-10-02


文 / 徐学

花临水岸絮点衣

二十多年前,一位诗人老友来访,我们坐在校园面海的楼上,喝着咖啡,海阔天空地聊。我说,席慕蓉的诗在大陆一版就印了几十万册,单是花城出版社一家累计印数已超过一百万册。他说,如果我的诗也印几十万册,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我说,为什么,是版税多,兴奋过头?他说,那么多人喜欢的诗一定不是好诗,成了这样的诗人只有跳楼。

但我依然喜欢席慕蓉,喜欢她诗里画中那无需苦心谋划经营、纯然自心底而出的流畅。在文友的婚宴上,我每每会向新人郑重赠送一本《七里香》,并即席吟诵: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为此/我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花朵/朵朵都是我前世的企盼……”


一首吟毕,宾主尽欢,众人沉浸在洁净的幸福里,静静地。

在动荡岁月的枯索路途中情感荒芜了许久的我们,遇到了席慕蓉,觉得她就是一个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纯情女孩,月下窗前,等待相遇着——“爱 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在相遇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啊,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妥妥地遇见了那该遇见的人,遇上了,也不需要多说什么,相视一笑,便可地老天荒。




潮平两岸阔

后来可以去台北了,那些电波声里、书上报上神交已久的文友生长和写作的地方。会议间隙,晓风说带我去乡下走走,东走西走,来到了台北边上靠海的乡村,笑着说要去见一位姑娘,原来是席慕蓉。

没见到席慕蓉之前,总觉得她的背景应该是多花多柳多细雨的南方,见面一谈,分明北国姑娘,直接爽朗而大方。忽然悟出,要认识诗人,读她的诗是不够的,你要见到她,静下心来听她的声音,才会听到她诗歌背后的声音。

她开起车来尤其彪悍,仿佛骑在马背上直视前方,一往无前,我想,她心中是不是一直响着那古老民歌:“胡马胡马,远放焉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原来她是蒙古王公的后裔,本名穆伦·席连勃,意思是“大江河”。她的人生亦如江河,纵横万里,重庆生、香港长,而后台北,而后比利时……最后还是回到台湾安家。婚后在台北城的边缘置下一栋幽静小屋,独门独院,附近就是田野。有月亮的夜晚,她会在孩子睡下后,兴之所至来到番薯田里,看着绵延过来的阡陌,就着浅淡而又细致的光泽,给天空树影画一张铅笔速写。

她爱花,画室前面花朵摇曳,可她画布上的花并不追求娇艳欲滴,而是呈现古典和慎重,配上她大方的字体,二者合一,就像从庄严的典籍中走出来的插页。

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她却喜欢倾听,以一种近乎木讷的温厚。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情绪,她都愿意细细体会,而后用笔慢慢渗染。在她相赠的文集里读到了她的固执和简单——

“贝壳很小,却非常坚硬和精致。回旋的花纹中间有着色泽或深或浅的小点……在海边捡起它的时候,里面曾经居住过的小小柔软的肉体早已死去,在阳光、砂粒和海浪的淘洗之下,贝壳中生命所留下来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为了这样一个短暂和细小的生命,这样一个脆弱和卑微的生命,上苍给它制作出来的居所却有多精致、多仔细、多么地一丝不苟啊!

请让我也能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惊叹的东西来吧。在千年之后,也许会有人对我留下的痕迹反复观看,反复把玩,并且会忍不住轻轻地叹息,‘这是一颗怎样固执又怎样简单的心啊!’”




但那时我和她话题还是只能围绕着那开满花朵的树,抓住一个人少的场合,大胆问她,这情诗是写给先生的吗,还是写给哪位男生的,能不能透露?她认真地说,这首诗就是写一棵树,桐树。“那天,我从台湾的南边回台北,坐台铁,到了苗栗这一带,山很多,火车穿过一个隧道马上又进入一个隧道,在两个隧道口之间,突然眼前一亮,一棵笔直高大的油桐树开满了白花,非常的灿烂。但我和它的相逢就只有一刹那,它在窗外一闪而过。我就想,这桐树,这么美丽,这么寂寞,她一定也期盼人能够遇见它。”

后来又匆匆忙忙在会议和友人聚会上见过几次,发现席慕蓉最爱说辽阔无垠的蒙古高原和悠远的长调,而我只会凑趣地说,我也是听嘎达梅林和草原英雄小姐妹长大的。嘎达梅林她知道,那对小姐妹就需要解释半天了。

激湍涛汹涌

又过了几年,我骑着马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正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季节,透明的蓝天,飘逸的白云,清凉的空气中弥漫着草香。突然飘来高亢的女声: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的下面跑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呦……突如其来的美把我击倒。这未曾污染的天籁,明丽而自在的歌谣,让我不禁一阵颤栗,混合着痛楚的愉悦。突然我觉得触摸到了席慕蓉的生命源头,也感悟到了她的诗境。

这就是“乌日图道”,长调。它字少腔长、高亢悠远、舒缓自由,赞颂草原骏马、蓝天白云和江河湖泊,它悠长持续的流动性旋律包含着丰富的节奏变化和极为宽广的音域,是善于抒情的牧歌,多为即兴创作。席慕蓉深为喜爱,她说长调“迂回曲折,把许多伤悲和无奈都用丝绢一般的句子折叠起来,有时微微打开一些,再打开一些,有时轻轻抽回,止于最渺远的空茫之处,带着我们一层一层往最深处的疼痛走去”,所以,她的诗早就以自然即兴见长。

但席慕蓉创作的不竭源泉更得力于她对原乡的深情和寻觅。




近二十年来,席慕蓉每年都要回内蒙古一到两次,越走越远。东起大兴安岭,西到天山山麓,又穿过贺兰山到阿拉善沙漠西边,南到鄂尔多斯,北到一碧万顷的贝加尔湖。所到之处,她总觉得一种无法抵御的归属感将她紧紧包裹。多年来一直在遥远的高原上,在血脉里呼唤自己的声音,此时此刻都在天际线下,在河流与草香之间回荡,她为自己庆幸,终于在母亲的土地上重新找回了完整的自我。

席慕蓉说,血缘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埋伏在最初基因里的呼唤……她是安静无声并且无形无影的,她的影响只有在远离族群或者整个族群的生存面临危机的时候才会出现。那时,她就会从你自己的生命里走出来呼唤你。

1999年,大病中的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玛希望席慕蓉能为蒙古高原写一首歌词让她来唱。此前,台湾许多歌星请席慕蓉写歌词,席慕蓉都没答应,但这次她答应试一试。半个月后,席慕蓉在电话中念了一段她写的歌词,以后又按照德德玛的建议做了些改动,然后,交给蒙古族作曲家乌兰托嘎谱曲。

这就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北京电视台和内蒙古电视台2001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由德德玛深情唱出。2014年,席慕蓉在北京中央民族大学演讲,演讲收尾时,席慕蓉说,请德德玛老师来给我们做个精彩发言。德德玛站起来说,席慕蓉第一次到我家时,我正面临生死关头,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四年,可现在十四年过去了,我更健康了。是席慕蓉和她的歌,是她颂扬的草原精神让我能走到今天。德德玛热泪盈眶,言语已经无法传达出此时她心中的感动,她唱起了《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全场听众不约而同地起立合唱,混合着泪水和欣慰的歌声在大礼堂内回荡不息……




对于一切自生命深处迸发而出的歌,技巧分析是苍白无力的,它就像欧·亨利笔下那片在凄风冷雨中永不凋零的常春藤叶,它来自生命,灌注了心血,因此必然能唤醒生命,守护生命,使生命长青,永不枯萎。诗歌本来就是生命与生命的一场大遇合,民间歌手遇见了萋萋水草和关关雎鸠,诗仙遇见了三峡猿声和桃花潭水,东坡遇见潋滟西湖和赤壁月光,席慕蓉遇到了血脉中的原乡……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深受歌手们的喜爱,不但为腾格尔等蒙古族歌手反复歌咏,就连四川大山深处走出的歌唱家廖昌永也多次深情演绎。它和它的作者就像一条江河,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穿行,它抚摸了我们最柔软的内心,唤醒了隐藏在我们心中最深处的声音。

这就是我们三十年来和一条江河的相遇,这条河,从潺潺涓涓到奔腾而下,承接了上游,交汇了旁系,终于成为我们民族文化长河中的一掬清流,从此,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水花,而是纵身大化的浪涛。

无论相距多么遥远,一切虔诚,终将相遇。


(刊于2019年1月24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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